三千里間

一、

0公里]

   「你說你要去哪裡?」

  『漢堡,德國的北方。』

  「一個人?」

  『是啊,我想我會很享受的。』

  「一路上都騎腳踏車?從這裡?」

  『沒有意外的話。我想巴塞隆納是個很好的起點啊!』

  「我的天啊....那可是3000多公里呢....

  安全帶的警示燈再次亮起,你與Marc豎直椅背,等待每次飛機起降特有的失重感。你喜歡這樣的旅行,不知在怎樣的時間與地點會與怎樣的人萍水相逢;或許是一個小酒吧裡微醺的不知所云,或許是同樣在壯遊的患難與共,也或許是像這樣一段沒有預期的轉機途中,沒有主題也沒有結局的對話。

  隨著其他乘客魚貫步出機艙,西班牙的陽光刺得你睜不開眼;你深深的呼吸,空氣裡有伊比利半島特有的乾熱。你轉過身來與Marc揮手到別,他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人潮當中。從現在開始,是真正一個人的旅程。

  出發了,三千公里。

 二、

221.6公里]

   歷經六個小時的征戰,你最後的水瓶也宣告中暑,扛著近40度的高溫,汗水在落地前就已被蒸乾;四周的景物帶著佛朗明哥的節奏,隨著熱氣的流動翩翩起舞。你騎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庇里牛斯山路上,有種走進了沙漠般孤單與荒涼。

  當初帶著滿腔熱血排入這段朝聖之路的你,萬萬沒有想過這近3000公尺的的高度,騎起來竟像一個光年般的遙遠而狼狽。腫脹的膝關節早想舉起白旗,在望不見盡頭的山路上,你的每個踩踏都有如拖曳著一頭鯨魚般舉步維艱。究竟在這趟旅行當中,還有多少像這樣精神的淬礪與意志的磨難,你已不敢想像。

  忽然前方一塊風化已久的石板吸引了你的目光,你使勁最後的氣力向著這最後一段的上坡踏去。一股強勁的逆風從對向吹來,陡坡的末端似乎是個崖口,你加重了腳步,石板上文字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Welcome to France。是的,跨過石板的另一塊土地,叫做法國。

  你一拐一拐的走向西法交界的告示牌,雙腿因為過度的耗能而不斷的顫抖。350年前一張以庇里牛斯山為名的條約簽落,加泰隆尼亞共合國就在這山頭崩裂成兩個國境。你眺望著方才折騰意志的山路,想像著當年那些趕羊的牧人,在某日這樣回家的路上,與同村的親人忽然成了不同國度子民;想著她們的錯愕,你心中覺得既莞爾,又有點無奈。忽然遠方一片寶石藍的光芒反射入你的眼簾,你伸手遮住了西方炙熱的巨輪,仔細再瞧了一眼。

  是海。

  原來西法的邊境同時也是這座山峰的頂端,一路向北即為通往南法港灣的下坡路;錯落在山間的小村落像是在屋頂上覆蓋了層橘子皮,在夕照下反射著慵懶的色溫。「這就是山頂了....」,你喃喃的自語著,望著遠方的大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征服了這座連環法的選手們也得肅然起敬的山峰。你無法克制激動的情緒而奔至崖邊,雙手拱成一圈向著北方大吼:「法國!我到了!我來征服你了!」心臟似乎要從胸口裡躍出,鹹鹹的水珠從臉頰滑進嘴角,是汗是淚還是海風刮來的鹽分,都已不再重要....

 三、

699.4公里]

   石板路的古老透過前輪震入你的手心,跟其他南法的小鎮一樣,滿街的人們不是正在舔著冰淇淋趕路,就是在露天的咖啡座啜飲美好的午後時光。不同的是,這裡的觀光客手裡幾乎都多了一本印滿向日葵的圖鑑。

  是了,你騎到了亞爾(Arles),這個當年梵谷(Vincent Van Gogh)帶著成立工作室的夢想前來,最後卻除了百張滯銷的畫作與自己的左耳外,什麼也沒留下的地方。你順著手中的地圖尋覓畫家筆下的夜間咖啡館(Le Cafe La Nuit),像是個虔誠的朝聖者般,帶著滿滿的期待。

  好不容易順著人群找到了咖啡館,你卻對眼前的景象大失所望。戶外的咖啡座已被換上現在的桌椅與慘白的棚架,梵谷的名字被寫在重新粉刷過的牆上,一旁順勢掛上今日特餐高得嚇人的標價。你滿身的污穢與汗水只換來服務生匆匆的一瞥,接著他便轉過身去招呼你身後那對高雅的夫妻去了。原來這裡早已不再是旅行者、詩人與藝術家的庇護所,人們早已習慣用兩張20歐元的鈔票,購買其實只有畫家看得見的美感與詩意。

  默默的騎離市區來到河岸的吊橋旁,畫家筆下那些辛勤浣衣的婦女早已散去,你打開超市買來的廉價紅酒癱坐在草地上,看著河面上搖晃的星子發呆。蔣勳老師說:「梵谷揭發了所有『正常人』的妥協,他明確宣告:沒有某一種瘋狂,看不見美。但是梵谷的美太危險,我們只能面對他的畫,不敢面對他真實的生命。」你彷彿看見那個摀著左耳的梵谷奔跑到了河邊,憤怒的他向著天空擲出成堆的畫紙,綻放的杏花、滾動的麥浪與即將枯萎的向日葵在空中片片飄落。星夜晃動,手裡的酒瓶竟也這樣不知不覺的乾了。

 四、

1162.8公里]

   9點一刻,夕陽所剩的餘暉也被地平線給吞沒。水瓶早已乾涸,里程突破150公里後,你的肉體與意志都被推向了懸崖。勃根地的葡萄香沒有使你陶醉,無止盡的丘嶺與逆風卻讓你的驕傲與自信漸漸的衰竭。黑夜降臨了,周圍的溫度像是流星一般快速的墜落;你用顫抖的手打開車前燈,除了荒野與風,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你一人。

  從來沒有這麼渴望能夠擁有一張床,擁有一頓溫暖的晚餐,擁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不!你不能再奢求了,哪怕是一杯水,一塊麵包,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不!只要是一戶人家的燈火,一點點的微光,對於置身黑暗的你,就已是莫大的救贖。你奮力的踩踏,驅動著體內幾乎見底的血糖,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這就是你要的苦旅?這就是你想看到的風景?這樣的孤獨你真的願意承受?如果可以重來,你會不會選擇跨上踏板?如果還有機會,你會不會等到有夥伴才一起旅行?那個站在庇里牛斯山頭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麼,離你好遠好遠....

  無論如何,你是不能倒下的。

  163公里,麥田另一頭的天空似乎有些變化,星子似乎被某個地面掀起的薄紗給遮掩。165公里,你揉了一下眼睛,遠方微弱的亮點與冉冉升起的白煙看起來是那樣的靠近,卻又如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170公里,膝蓋與腳踝都痛得在顫抖,關節炎又來了,止痛藥總是不可信任。174公里,好像有間農舍,好像有段上坡,好想倒下。176.5公里,這不是夢,木門的觸感是真實的,窗口透出暖色的亮光,你舉起虛弱的手敲向門板。一分鐘後,木門喀拉一聲的被打開了。

  「Bonjour!!我從西班牙騎車過來,找不到住宿,不知道你們的葡萄園的小屋可否以讓我借宿一晚....

 五、

1568.9公里]

   一杯卡布奇諾,7.5歐元;一個LV的手提包,249歐元;一張麗都夜總會的門票含晚餐,400歐元。走在香榭大道的石磚路上,嘎拉嘎拉的鏈條聲、覆滿沙塵的大背包與邊走邊漏的水瓶,你的狼狽與那些手握信用卡衝鋒陷陣的貴婦們形成一個有趣的對比。在這個質感可以被標價,時尚可以被收購的街頭,想上個廁所居然都變成一件奢侈的事情。

   牽著車子沿著左岸向東,零星的舊書攤販依然奮力的向路人們招手。Sophia說,還沒有網路的時代,人們還願意駐足在攤前消磨美好的午後時光;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過了10多年,那樣的畫面也像攤子上的書皮一樣泛黃了。書商越來越少,擺出來的舊書不知從何開始,也漸漸被lonely planet與新潮的明信片們取代。你在一個老人的攤前停下,掏出2歐元買下了一本受了潮的詩集;老人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連連點頭說”Merci!Merci!”。他或許沒有想過,一個比他還要狼狽的傢伙,會有閒情逸致讀詩吧!

  走到聖母院廣場時,夕陽已經將雙塔鋪上了一層金粉。五百年來,廣場上流亡的移民者散去了,卻換來每年300萬個帶著相機與旅遊手冊的觀光客來尋求庇護。躲再大鐘之後的昆西莫多(Quasimodo)一定猜不到,那個最美的阿斯曼拉達(Esmeralda)早就不再跳舞了,她們向觀光客伸出帶有酒味的掌心,用流利的英文說著家裡悲慘的故事,你才發現每個巴黎的吉普賽家庭,都有人肝癌末期。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正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夜晚的燈光亮起,警察忽然的一聲大吼,四五十個黑人小販同時從廣場人群中竄出,逃難般的鑽進附近的地鐵與巷弄之中。三分鐘後,廣場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靜與安祥,你佇立在廣場的中央,忽然不知接下來該騎往哪個方向。

 六、

1998.5公里]

   血還沒有停下來。

  你試著把身子從地上撐起,但隨即又搖搖晃晃的跌坐下去。扔開手中葡萄酒色的紗布,翻身拾起地上的另一塊置換;一望無際的牧場上除了西風帶來的青草與牛糞香,這時又混入了一點鮮血的腥味。你試著朝馬路的方向大聲呼喊,但米勒畫中那些扛著牧草的牛車與農民,今天一個都沒有經過。下午5:35分的陽光依然灼熱,你試著不去區分是曬傷還是撕裂傷的痛楚,因為你知道這裡天黑後的溫度,比地上那些染紅的碎石子更可怕。

  你還記得這輩子第一次摔車,也是像這樣的場景,只是稻香取代了青草味,後壁村的田埂也比這兒的石子鬆軟得多。你還記得當初答應你敢騎下去就買彈珠汽水給你的堂哥,飛奔逃走的速度比誰都還快;你也還記得回家後奶奶顫抖的手舉起了藤條,還沒打在你們的屁股上你就哭了。後來奶奶試著抹掉你臉上的眼淚,那皺皺的手心卻弄得你越哭越大聲。你是那樣的害怕,害怕著地的那一瞬天旋地轉的黑暗,會把你跟你熟悉的一切,都分隔開來。

  爾後你再也沒去過田埂騎車,雖然還是常被堂哥惡作劇,但被捉回去打屁股的次數卻也越來越少了。從台灣起飛的前兩天,你回鄉下跟奶奶說了你的旅行計畫,此時她關節退化的手腕早已拿不起藤條,只能吃力的遞了張小小的平安符在你手中。奶奶說,這是在村子口的土地公廟求來的,可以保佑你出入平安。

  押著額上的傷口,一跛一跛的走了幾回,你終於在三公尺外的草堆撿回了小小黃色的平安符。把行李重新裝卸完畢,用肩膀代替已經身首異處的貨架,上路是你唯一的選擇。額上的熱流似乎停止了湧出,你重新跨上坐墊,確定了雙腳的擦傷亦包紮完畢,正準備要重新起步時,奶奶皺皺的手心忽然閃過你腦中的畫面,一種孤獨感排山倒海轟擊著胸口;你抬起頭騎了出去,眼前的碎石路卻像是起霧般的模糊起來….

 七、

2293.6公里]

   遠方的風車不知從多久前就停止了轉動,花季一過,小徑兩側的鬱金香田在灰濛濛的雨中,顯得有點憂鬱。雖然是七月的夏季,荷蘭這裡只要遇上了一場綿綿的細雨,彷彿就回到了基隆冬日的港灣。來自海上的逆風帶來不到12度的雨水,沒有太多禦寒衣物的你一邊咬下最後的一塊巧克力,一邊試著加緊踩踏的速度。這個時候,是不允許停下來歇息的。

  而膝關節正在哀嚎。右膝淪陷之後左膝很快因為過度的負重而跟著響應,痛楚像樵夫們拿起斧頭砍向骨板般陣陣襲來。你試著去忘掉「軟組織風濕症」這樣拗口的診斷,但總還是會想起了那幾個國小的冬日早晨,那是個分不出為了寒冷還是疼痛而顫抖的季節。若是膝關節發作得厲害,你從下床到走進浴室盥洗,就得花上十來分鐘。體育課老師要大家集合蹲下時,你總是默默的站在角落,或是一拐一拐的跑著別人一半的圈數。那時候幾個高壯的男同學還會特別跑過來逗弄你,「阿吉仔!阿吉仔!」在五年級開始每天吃藥以前,那是陪伴了你三年的外號。

  但是你現在正在騎車驅往阿姆斯特丹的田野上,你已跨越了西班牙、法國與比利時,跨越了近三千公尺的高山與排山倒海的逆風,跨越了飢餓、乾渴與痙攣的大腿肌,跨越了近一個月的孤獨與寂寞。前方小鎮上朦朧的風車顯得巨大而遙遠,你知道當一個唐吉軻德並不容易,但即使全荷蘭的積雨雲都選擇在此擱淺,也不能阻止你前進。

  疼痛也是。

 八、

2811.5公里]

   古老的霉味從四面八方襲來,1942年出版的聖經靜靜的躺在牆腳的木桌上,泛黃得像挖掘出的古物。這是間無名的小教堂的地下室,你卸下溼透的行囊(它們在外頭奔湧咆嘯的風雨中沒有倖存)並頹坐在床緣,思緒掉回老神父說起的那段往事。

  「這原是一個猶太人的小收容所。二次大戰期間,當時的教會蠻著納粹政府,庇護著近4~5個猶太人家族,這間房間就是當時猶太人睡覺與生活的地方。當然,那時候大家是席地而睡的,這桌子與床是之後才搬進來的。」老神父臉上掛著微笑。「這裡是個連地圖都不太會標明的小鎮,收容所也一直都沒有被納粹政府發現。所以當我聽到今天有人推開教堂的大門時,手上還牽了台單車,真是吃了一驚呢!」

  但故事往往很難有電影般美好的結局,1944年英國人轟炸了這個無名的小鎮,那個大火吞噬教堂的夜晚,沒有一個人逃出。戰爭結束後當地的居民請求德國政府不要拆除教堂也不要維修,他們認為,要懂得記憶歷史的悲傷,才有真正的包容與原諒。

「人們總是在試圖彰顯自己的正義時,不知不覺又犯下了某種原罪。」老神父是這樣說的。

  你緩步走回教堂的大廳,外頭的風雨已停止了吼嘯;推開教堂的前門向天空望去,快要沉沒的金光從雲朵間的縫隙一道道的穿出,灑在教堂小小的黑色屋頂,像是一幅林布蘭的版畫。你靠著一塊漆黑的石階緩緩坐下,想著自己跨越的土地上曾經有過的歷史厚重,踩踏了一天的雙腳竟不自覺的酸麻起來。

 九、

3013.7公里]

 「親愛的爸媽:

  你們好嗎?我正坐在漢堡的港口旁,夕陽從海平面漸漸隱沒,好美好美。過去幾天在山區沒有通訊,希望老爸別因我的失聯又升高了血壓。我騎完了,從巴塞隆納到漢堡的3000公里,路上都平安順利。前些日子雖然有些小意外,但沒什麼大礙,關節炎也不太發作,不用擔心。一路騎來獨處的時間很多,總會在看著夜景的時候,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的時候,攻陷一個山頭的時候,想找個人來說說話,分享這樣的美好。希望再過幾年,也能帶著你們來這些地方走走,我想我會是個稱職的導遊。想念台灣,想念台南的家,也想念你們。」

   再三確認貼緊了郵票後你將卡片投入郵筒,背後遊輪公司也響起了最後的廣播:「請要搭船的旅客盡速登船,我們將於一分鐘後離港....」你牽起腳邊的單車朝碼頭走去,忽然有萬般複雜的感受湧上心口;你轉過身來,情不自禁的向著40天前首次跨上踏板的西南方,長揖作別。

 

(註:本作品榮獲第二屆長庚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